蝼蚁之爱
文章来源: 燕子飞时 于 2006-04-21 03:41:46　　

　　
　　蝼蚁如我却有更美好的生存 - 加西莫多
　　
　　初闻《女魔头》这部电影，是无意中看到某个演员访谈电视节目(the Oprah Show)，见一满面纯真的绝色佳人(Charlez Theron)端坐微笑，有些缅腆的样子。当她说起她所主演的《女魔头》，涉及的几个细节却不能不让我很吃了一惊。这是一部根据真实事件改编的电影，女主人公为一系列杀人凶手，已被处以极刑。为了演好这个角色，模特出身的女演员主动增重30磅，并根据真实人物的面貌化妆易容，硬将上天眷爱所赠的娇好身材和天姿国色隐藏在惨淡、粗糙的外形下。而真正打动我的，是女演员说的这样一句话：“她的一生都没有得到过爱。”虽然故事的主人公身陷一段同性恋情，但是这于她并不是天生的，只是她无人可爱，也从来没有被爱过，所以，只要有一点点爱的希望，她就毫不犹豫地扑了进去。
　　
　　这段话、女演员美丽的面容和电影中扮相的强烈对比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有朋友相邀看电影，我便自然而然提出这部影片。於是终於如愿以偿地坐在影院里，和许多人一起看一个已经消失的、“另类” 生命的故事。应该说，我对它报了相当的期望，而毫不夸张地说，它带给我的震撼还是超过乎意料。
　　
　　故事的情节很简单。林曾是一个对人生充满美好幻想的小女孩，而生活却向她伸出狰狞的魔掌。八岁时被父亲的朋友强奸，父亲不但不相信、不保护她，反而因此暴打她，而她则继续被“叔叔” 一次又一次强奸。十三岁父母离异，人人厌弃、歧视她这个负担，於是小小的她流落街头，靠卖淫养活自己。在辛酸的岁月里，她愤怒地冷眼看着这个残酷的世界和许许多多丑恶的男人，一面麻木地生活、长大。直到有天林误闯入一间女同性恋酒吧，被一个孤独的小姑娘赛尔比搭讪。赛尔比对她的好感逐渐打动了她，原本听到同性恋就咒骂的林疯狂地爱上了赛尔比。她成为了她的信仰。她要和赛尔比在一起，给她美好的生活。不料一次接客过程中，林遇到一个虐待狂，生命危在旦夕，情急中她挣脱束缚、拔出防身的手枪，杀死了这个变态。事后她对接客满怀恐惧，又天真地希望摆脱卖淫，找一份体面的工作，养活赛尔比。但是她没有学历、没有工作经历，脾气暴躁，只有四处碰壁。林和赛尔比的钱很快用完了，陷入绝境的林在赛尔比的哭闹下，重操旧业。但满怀仇恨的她再也不能忍受污辱，於是走上了杀人掠财的路。她蔑视那些嫖客，蔑视他们邪恶的灵魂。但对流露出一点善意的人，她便不肯下手。她对赛尔比说，世界上每天都有人在杀人，政治、宗教…她说，我是一个好人，我敢面对上帝。她说，外面的世界太残酷，你太天真，让我来照顾你。这样的日子当然不可能长久，林和赛尔比被迫分开，赛尔比在惊恐中向警察告发了林。当林感觉出赛尔比的用意时，含着眼泪清清楚楚地对监听的警方说，“是我一个人干的，和你没有关系。”
　　
　　我在黑暗里潸然落泪。我看到一个灵魂苦苦挣扎着死去。这个世界没有她的位置，没有一个卑贱的蝼蚁和罪恶的魔头的位置。生活把她送上一个高高的游戏之轮，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一点点远离大地，直到从一无所有的半空跌下，粉身碎骨。
　　
　　作为一个系列杀人犯，林之死可以说罪有应得，而让我不能平静的是，有多少人愿意透过血淋淋的现实，看一看她的内心呢。影片，或者说被描绘的林，开始真正打动我，在於她走上杀人劫财的不归路之后的一个细节。林照例搭上嫖客的车，待停在人迹罕至处一边压抑着满腔怒火挑逗一边伸手摸枪，突然肥胖而羞怯的小伙子喊了一声“我不喜欢粗暴！” 林怔住了，她把伸向枪的手缩回来。也许很少接触女人的嫖客在她的帮助下很快得到满足，依然羞怯地说了句谢谢。林则轻轻地回道，不客气。这个小伙子不知道自己与死亡擦肩而过，只是因为他无意流露的有别于其他嫖客残忍、粗鲁的态度。是的，辛酸的生活历程让林的心充满仇恨，特别是对男人的仇恨。她杀人，不是为了从中得到畸形的快感，而是以她自己的方式对世界宣判 - 她只杀那些背着妻子在外淫乱、欺辱妓女的男人。拉斯科利尼科夫认为“不平凡的人” 可以越过自己良心的障碍去犯罪，从而拯救更多的人。林没有那样远大的理想和深邃的哲思，她甚至大概没有读过中学。她的罪只是一场奇特的复仇，在这个充满罪恶和杀戮的世界里，在被冷酷的现实压制到无以复加的时候，她以自己爱憎分明的善恶标准做了双手沾满鲜血的法官。她不恨别人的幸福，只恨别人的罪恶；她不毁灭崇高，她只毁灭堕落。谁又能看不见，在那颗畸变的心灵里，在那被世人摧残又唾弃的蝼蚁之躯中，在那被生活折磨得暴躁阴晦的面容下，自始至终存留的良善之光呢？
　　
　　这样一点温存的良善，让林如扑火飞蛾般渴望着爱的温暖。赛尔比的出现，轻声一句“你真美丽” 让她看到通向爱和光明的希望之路。为了这生命中唯一的爱的希望，林把所爱的人当成女神和信仰，不顾一切地要和她亲近、保护她、爱她。林一面上升，一面坠落，在爱的令人眩晕的光环里，天真地以为用被自己的良心所保障的罪恶可以带来永恒的幸福。颠沛流离、四处躲藏的生活自然迟早会扑灭她的幻想。疲倦的林又一次寻找猎物，在便车上熟练讲起妓女的谎言，却遇上位慈善的长者。痛苦而失望的林立刻要求下车，不料手枪滑落，身份暴露。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也许想到了不能离开赛尔比，林终於开枪打死了善良的老人。那一刻，我知道，她完了，她完完全全地毁掉了自己。从来不肯流泪的林对着赛尔比痛哭失声，泣不成声地说，“我不知道我是否还能宽恕自己” 。我相信她真诚而深刻的痛苦，她的骄傲、她的希望、她敢於面对上帝的勇气,随着那声枪响已经全部死去了。那种破灭的悲恸，谁没有经历过呢，只是也许谁也没有林所经历得那样决绝、那样深入肺腑，我泪流满面。
　　
　　如果说此时对林的同情更多带有“怒其不争” 的成分，那么，当林明知被赛尔比背叛却心甘情愿地走入陷阱、只为爱人平安时，我不由心生感佩。她的忠诚的卑微的爱情啊，世上有几人能够相比？我想起加西莫多，雨果笔下的钟楼怪人，生理上的畸形和不明的身世，叫他命如蝼蚁，时时处处遭人厌弃。当上帝把完美的造物艾丝美拉达放在他面前叩响他的心弦时，他便堕入了绝望而深沉的爱情，救她、为她杀人，直到和她一起化为灰烬。加西莫多所爱的美丽的鲜花，是上帝创造的，美丽温柔、纯洁无瑕的一个灿烂的神话。他甘愿用死亡与她结合。而对于林，赛尔比却是她自己创造的神话 --只是因为赛尔比给了她爱的可能。在最卑贱的生活里，她爱她；在对明天的幻想里，她爱她；在被出卖的命运里，她依然爱她。也许，唯有蝼蚁之爱，才可能如此纯粹，如此深切，如此一无保留。也唯其如此，才带有不切实际的深浓的悲剧色彩。林不知道，她自己的爱，对美好的眷恋和对赛尔比的爱，才是一个真正的神话。
　　
　　终於，赛尔比在法庭上指认林，她那面无表情的一指，让林悲声难禁，也刺痛着我的心。林已经为她的罪恶付出了代价，在她就要离开世界的前夕，为什么不给她一点点昨日的温存呢？林没有怨恨地走了，给爱人以幸福，本来就是她的愿望。我想我是苛求赛尔比了，只是不知道那最后的无情，有没有给林带来又一种破灭？
　　
　　非常欣赏影片的结尾，林被押离法庭、没入走廊时，她的身前亮起圣洁的光芒，有如温暖的天堂。在上帝的审判席前，不知林会去向何方。我希望，那是一个温暖的爱的天堂，让她可以得到从来没有得到过的光明和希望。在遥远的遥远的前方，希望你幸福，林。
　　
　　而当再次惊觉林不仅仅是故事中的人物，而曾是一个活生生的血肉之躯时，更多的失落涌上心头。这是一个不完美的世界，多少蝼蚁之躯生活在我们也许看得见、也许看不见得地方？当他们所渴望的爱情只能以绝望和极端终场，我们所有的人，能够得到真正的幸福吗？
　　
　　03/10/04
　　
　　后记: 在76届奥斯卡晚会上，来自南非的女演员Charlez Theron以其在《女魔头》中的出色表演，荣获最佳女主角奖项。这是我看完电影后的一个愿望，果然实现了。后来又见有报道说，Charlez的母亲因不堪丈夫虐待杀夫，成为轰动南非的一桩大案。银屏小世界，世界大银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