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
北德的秋天,有时就像坐在望姆湖边,谈情说爱的年轻女学生身上的迷你短裙那样的短。没几个星期秋阳高照,随之而来的就是低沉灰暗的天空,潮湿阴冷的寒流。
数九寒天,光哈口气能感觉到气温很低。下午刚过了五点钟,天色就暗了下来。珊玉和拜恩说好要到市中心百货大楼去买礼物。拜恩下了班直接去门口和她见面。她摘下手套不停搓着冻得发僵的手指头。
来德国以后,珊玉最烦的就是冬天。
本来在这里的生活就很单调,沉闷,再加上这个漫长的黑夜,更加让人感到提不起精神来,真正无聊透顶。现在她住在拜恩那里,不能出去干活,在家也没什么好做的事情,天天吃了早饭等中饭,吃了中饭等晚饭,晚饭吃了一天就算过去了。
家里报纸一大堆,可是她也看不懂多少,最多看看广告什么的。电视里放的不是德语,就是英语,反正都是看不懂,她也没兴趣。收音机也没什么可听的。带来的那些录像带卡拉OK碟子都不知道看了多少遍,台词都快能背下了。有的时候她也会在拜恩买来的电视杂志上找找,偶尔也会找到有些翻译过来的中国电影。她就像等候亲人一样,早早地就守在那里。那天她看见电视里放李时珍的片子,犹豫了一下还是坐那里看了一会儿。心想要是在国内一定不会特地花时间去看这种片子的。有时拜恩会也和她一道看,不过他只看专题报道。一次看到有人在饭店里吃饭时把骨头就吐在桌上,请客的时候餐桌上还放了许多鸡脚鸭爪。
“唉,穷啊,也难怪,你们人太多了吗。”拜恩笑得怪怪地说。
“中国怎么就穷啦。那是遗留下来的习惯慢慢也在改。你以为德国人就文明啊,就连教授都无所顾忌地在大庭广众面前,酒会宴席上,掏出纸巾就擤鼻涕。鸭爪怎么啦,鸡脚怎么啦,那还是风味特色呢。你不也总爱吃那种奶酪,还味道越臭越好,发霉长毛越长越香吗。要我说你们才叫穷呢,成天不是土豆就是干巴巴的黑面包,一点花样都没有。知道咱中国人管那叫什么吗,叫…吃-糠-咽-菜!”珊玉说到激动之处又开始说中文了。
爱国这个词对珊玉来说有点太官腔了。她并没有想到什么爱国不爱国的。但是她不知为什么就是不能听德国人说中国不好。就像对吴成,她自己可以说他这不好那不好,但要真有别人说他什么不是,珊玉还是觉得不舒服,还要为他辩护的。她觉得家丑不要外扬,自己怎么说都无所谓。就是不喜欢外人,尤其是根本就不了解他的人指手划脚,说三道四的。
“哈哈,中国好,中国好你还跑到德国来,还要嫁给我这个德国人啊?”拜恩觉得这是他最有力的论据。
“你是一个德国人有什么可骄傲的。还不是邋蹋鬼一个。也没见你在家吸过一次尘,抹过一次桌子洗过一次碗啊。你自己去看看大街上要饭的还少吗?那些失业卖报纸的我也见了不少,我还常常赞助他们。你又怎么说呢?我来德国就是为了挣点钱,现在到哪挣钱又有什么区别呢?你要是真觉得德国那么好,干吗要不嫌麻烦和我这样一个还没离婚的中国女人谈婚论嫁呢?”珊玉德文夹中文,连说带比划,冲着拜恩就是一大通质问。说得口都渴了,到厨房里拿了一瓶矿泉水来,拜恩看见了也把手中的空杯子伸过去让她再倒一点。
“不给,这是我的。你是一个伟大的德国人,要喝自己去拿!”珊玉没好气地冲他一句。说了一大通,平日里憋得难受的气也出了。珊玉觉得这时她还有点自己从前的样子。这样的争论经常发生,而且往往这样的开始,都是以拜恩主动过来找她和好为结束。
珊玉在商店门口等着拜恩,心里想着即将到来的圣诞家庭聚会。对于她来说还是第一次,但对拜恩已经是多少年如一日了。
每年圣诞节拜恩都要和家里人在一起聚一次。他的父亲去世多年,母亲独自住在家里。他还有个妹妹,也已经结婚,有两个孩子一个上中学,一个还在读小学。每年他们全家人要互相赠送礼物,拜恩说实际上是交换礼物。虽然他也觉得是个负担,但是一年一次的礼俗还是不能免的。
拜恩的母亲住在N城旁边的一个小村子里面。母亲退休前是小学教师。拜恩也是在那里出生的。像他这样上了大学,又在城里有一份体面的工作,他的母亲觉得在乡里乡亲的面前还是很有面子的。拜恩自己也很当一回事儿。门牌号码上就刻着-硕士 拜恩 摩非。珊玉觉得挺好玩的,对他说,你要是博士,写在上面和医生差不多,那人家还不都来找你看病啊。
每次买礼物,拜恩总是要到了圣诞节前才去商店选购。母亲每次都是事先就说好需要什么。反正谁都知道圣诞老人是怎么回事。这次母亲说要买一耐温的玻璃烤盘,容易洗涤。珊玉说我们早点去看看,比较一下价格,有的店要相差十几马克呢。
市中心的百货大楼门口,站着好几个穿着红外衣,戴着红帽子满脸白胡子的圣诞老人。他们手里都拎着装了礼品的麻包礼品袋。看见有人带孩子过来从口袋就抓一个礼物出来送给他们。珊玉站在门口等拜恩已经有一刻钟左右,她不停地从这边走到那边活动身体取暖。
“哈罗,您有什么愿要许吗?”珊玉转脸一看,有个高个子圣诞老人站到她前面。
“给您一个小礼物。”他递过来一个钥匙串,上面挂着一个和他一样穿红衣,戴红帽的白胡子圣诞老人。
“我又不是小孩。再说我的愿望圣诞老人是帮不了忙的。”珊玉随口答道。
“说说看啊,圣诞老人是无所不能的。”他坚持道。
“真的吗?那您说句中国话给我听听。”珊玉站在那里等人站得开始心烦了,觉得拿他开开心也不赖。
“珊玉,你好啊!”圣诞老人居然开口说起中文,而且还知道她的名字。
“你是谁?怎么会认识我?”珊玉真地吓一跳。
“别紧张,珊玉姐,我是小平啊。”圣诞老人一把揪下头上戴的帽子和胡子,珊玉这才看清就是给他们带信的国内邻居的孩子王小平。
“你怎么在这儿?”珊玉觉得奇怪。
“这不是打工挣钱么,我们来了一帮人呢。你看那边还有两个,其中有一个还是女孩子呢。就是在报纸上看见的,我们就找来了,每小时十马克,总比在酒吧洗杯子强啊。”小平乐呵呵地样子让珊玉很羡慕他们。这些学生才来就会自己在报纸上找工,而且都是结伴搭伙地去,要比她刚来的时候强多了。
“我们也是想圣诞节搭伴出去旅游一趟。在这儿待着多没劲啊,又湿又冷的,更想家了。”
这时拜恩过来了,见面就吻了一下珊玉。告诉她路上车不好开堵了一会儿,刚才又到处找停车位,所以来迟,还要先去建材商店买个东西再来。让她要么跟着一起去,要么先等着。珊玉说你自己去,我还是在这儿等着吧。
“珊玉姐,这就是你的那个…他?”看见拜恩远去的背影,小平问道。早就听说她和吴成的事,但是还没有见过拜恩。
“你可好了,圣诞节可以到他们那里过节啊,好歹也算个家不是。”小平说话很随意,他并没觉得这种事情有什么不妥的。珊玉想到和她同期来的那些人多数是会在后面议论是非的,就连吴成也不很待见她。而小平他们这批学生就无所谓,他们很能干,也很现实。对别人的事情没有太多兴趣过问。这使她心理上放松许多。
“是啊,这不正在准备过节的礼物吗,就和咱中国人过年团聚一样,他们家里也是每年都要团聚的。”珊玉正好就接着他的话往下说。虽然她还没有参加过德国人这样的家庭团聚,私下里很清楚,这个团聚和那个团聚是不可能一样的。
但是珊玉想象力再丰富,她也想不出来德国人一年一次精心准备隆重庆祝的全家团聚究竟是什么样的,更不要说拜恩家那样的了。
说好圣诞节到他母亲那里住三个晚上,全家还要一道出去吃饭。可珊玉只住了一晚就坚决要求回来。
拜恩的母亲守寡三十年,什么都是自己做。家里干干净净,一层不染,像多数德国妇女一样,地板都是跪着擦洗,上光打蜡坚持不断。珊玉跟她去拿桌布,看见她衣橱里每一格都整整齐齐。毛巾一层,衣服一层,内裤一层,袜子一层。分门别类,连色彩都是由浅到深,绝不会混乱的。
晚上是烤火鸡,煮土豆,一个很大的黑面包,一盘加了洋葱的鹅油,还有一盘生菜西红柿色拉。说都是拜恩最喜欢吃的。珊玉看见全家一共七口人,就这么点东西过节,觉得一定是不够的,就问要不要她帮忙再做点什么。拜恩的母亲反问她在中国的时候圣诞节吃什么,珊玉说在中国他们不过圣诞节。拜恩母亲没有再说什么。
全家开始做饭前祷告,虽然拜恩事先跟她说过这个程序,珊玉还是不能做到和他一样,别人都在祷告,无意中她看见拜恩的侄儿在用手抓桌上的饼干吃,巧克力抹到他的鼻尖上,觉得很好笑,没留神就笑出声来。拜恩妈妈停了一下,盯了她一眼。
吃饭的时候她觉得火鸡烤的柴得很,吃了一点就没什么胃口了,大家兴致盎然地往黑面包上抹的鹅油,那是拜恩妈妈特地为圣诞节早在一个月前就做好的,珊玉也觉得太腻。面包她原来就不是很喜欢,只有猛吃色拉菜。后来的甜点红果冻倒是吃了两小碗,但是一会儿就变成水流走了。这顿她原来以为是怎样的节日盛餐使她半夜就饥肠骨碌。
好不容易熬到早晨,快中午十一点了大家都还在睡懒觉,珊玉实在忍无可忍,爬起来自己进了厨房,看见拜恩的母亲已经在那里忙碌了。删玉只有对她说我饿了,拜恩母亲指着桌上的面包说,先吃这个,咖啡正在煮。珊玉最怕的就是这个,就问有没有火腿肠。拜恩母亲说大家还没有起来,但她还是拿了一截蜡肠出来,在桌上切了两片给珊玉。珊玉看了哭笑不得,拎在手上能照见手指呢。她趁拜恩母亲去倒咖啡的时候,拿起那截腊肠,狠狠地在砧板上剁了一大块下来。转身看见拜恩母亲那个吃惊的表情,珊玉很过瘾,心里估计她已经把全家的量都用掉了。
珊玉坚持要走,为了不过分伤他母亲的心,或者是面子,只说是国内孩子会有电话过来。当司机的拜恩只有也跟着走。吃完早中饭,珊玉收拾好他们的东西,跟拜恩的妹妹道别时她对珊玉说,你很有本事啊,拜恩还真听你的。拜恩的母亲送他们到院子外面,对珊玉说了见面后难得的几句话。
“你是一个比较特别的女人。看得出,拜恩对你还是很在乎的。不过你要记住,拜恩小的时候就不是一个省事的孩子。现在他是一个男人,但同时也还是一个孩子。愿上帝保佑你们。”
珊玉当时尽管词汇都听懂了,但并没有搞清楚拜恩的母亲究竟想告诉她什么。而且在那里时她也根本不想去弄清楚。
回来后两个人自然少不了一顿叮当口舌。
“现在我算真正搞清楚什么叫穷了,连一年一次的圣诞节也这么抠门儿,要在咱中国,过节谁家不都是七个碟八个碗那。你们全家就那么一只火鸡,剩了骨头还第二天烧汤。”珊玉对于拜恩那天的讥讽还念念不忘,找到机会就反击。
“再说了,我是第一次去你们家过节,一点都没有热情的感觉。”珊玉其实更在乎的还是这个。
“瞎说。这和穷富以及你去不去没有关系。我们家几十年都是这么过圣诞的。”拜恩觉得她有点胡搅蛮缠。
“你不是也得到礼物了吗。”
“那也算圣诞礼物啦,两双毛线袜而已。”珊玉觉得这也是对她不重视的一个反应。
“当然算啊。那可是我妈妈自己亲手织的,如果她送你当礼物的话,就说明她已经接受你了。”拜恩又提醒她。说完他拿起皮夹克就往外走。
“你上哪去?节还没过完呢…”珊玉想叫住他。
“你回来的那一刻就已经过完了。”拜恩头也不回地拿了车钥匙关上大门走了。
珊玉沮丧地从窗口望着拜恩开走的汽车轱轳留下的两行泥泞的痕迹。觉得自己现在的心境也和这痕迹一样糟糕。她把自己扔在靠墙角的沙发里,没留神,好像坐在什么东西上面。拿起来一看,纸包里是两双厚厚的羊毛袜。珊玉这会儿才坐下来仔细地看看拜恩母亲特意为他们编织的两双毛线袜。
当她知道拜恩元旦前和要带珊玉和朋友们一道去南部滑雪几天,就说“袜子你们不用买了,我送。”
珊玉倒是去看过,专门的滑雪袜也是很贵,有简单颜色的就要30多马克。这两双深棕色的袜子,中间还夹了淡黄色和橘红色的配线,一粗一细两道使厚厚的毛袜多了点亮色,少了点笨重感。袜子的中间还织了两道麻花图案。珊玉忍不住在脚上套起来,袜筒一直能拉到膝盖下面,顿时觉得脚下暖暖地。
珊玉想到了在国内的时候,外婆也给她织过毛线袜,可那时她不愿穿,觉得不好看,来得时候也觉得太土,丢在家也没带出来。德国的冬天真是很冷,成天灰暗暗的不见天日,除了阴天还是阴天。下雨下雪,寒风刺骨,她常常觉得冷进骨头里,寒到心的深处…
珊玉真希望这会儿是在国内那个暖暖和和的家中,妈妈会煮上一大锅热气腾腾香甜的红枣糯米粥,再放点冰糖,洒点桂花,吃到嘴里甜在心里。可那已经是很久前的味道,现在只能是她的一个奢侈的梦。
细想想德国人其实也容易相处,因为有时他们的人际关系也和他们过节时桌上的菜一样简单。拜恩和他妹妹平时很少和母亲联系,母亲节送份礼物,复活节打个电话,圣诞节最多是大家去吃一顿饭,仅此而已。毕竟和他的家人相处的机会很少很少。她和拜恩在一起的时间要比他母亲多的多,想想他母亲也是很不容易的,当年就为了孩子不受委屈,坚持独身30年,这在德国也不多见。
珊玉不能想象,在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异国他乡要让她独自生活会是什么样子。可是现在她有个似乎把全身心都奉献给她的拜恩,为什么她还是感到那么寂寞和孤单?
她想给吴成打电话,想和他说说话,哪怕听他的指责也行。电话筒拿到手上却又想起来吴成不在,他说过要去南部的朋友家过节的。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拨通了蓝天家里的电话,但是那头嘟-嘟-嘟的长音让她更加感到失落。
通常失望的时候不是最痛苦的,因为还有信念。失恋的时候也不是最痛苦的,因为还有希望。
人多半是在不知道自己需要什么的时候,会有一种不知所措,甚至绝望的感觉。就像西西怫,只是在重复一个毫无意义的动作,那推上山的石头照例是要滚下山来的。
珊玉现在就有这种感觉。
自己不顾一切的追求带来的只是地点和人物的转换,得到的同时也失去了很多,并没有想象中的那种满足和幸福感。
但是她现在没有退路了。
这时珊玉开始考虑到她的居留。以前这个问题并没有让她感到多重要,现在几乎是唯一的出路了。要想留下来,拜恩自然是最直接的理由。
看着墙上唯一属于她的那幅画-春过易北河,那是前一次和吴成通电话以后,他答应她去家里取了来。
画中的山水忽隐忽现,河边的杨柳飘拂不定。珊玉此刻的心绪,也随着窗外扬扬洒洒的大雪,纷乱难理, 暗自期望北德的春天能早日到来。
完
2004.10月.德国.修改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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