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小说] 潇湘旧事
(2009-03-03 20:17: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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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三月下浣,晚饭后,黛玉无事可做,甚感无聊,便歪在床上看起书来。紫鹃在窗外说:“姑娘又用功呢,小心累着,外面夕阳正好,不如我陪姑娘园子里走走?”黛玉回到:“你自己去吧,早些回来;我这躺一小会儿。” 紫鹃说:“那我不走远了。”
黛玉方才静心看书。 先是翻了翻从老家带来的四书,那几本几乎可以倒背如流了;又把宝钗新近借给她的<<五千言>>跳着读了几篇,读到警句还轻轻念出声来:
“反者道之动,弱者道之用。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
心想,难怪开头说“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这里又解了一遍,不过依然觉得“玄之又玄”。前日宝玉问:名是什么?我没有理睬他,当他起了功名之心;原来也许是在说这个也未可知。今儿他要再来,我得拿话好好问他。
黛玉又想:五千言也罗唆。 既然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何不直说万物生于无。可是那样听来岂不无理?就算自己的身体生于无,自己的心思,莫非也生于无?设若不是生于无,又生于何物?此物必生于他物,层层递推,必然只有无了。那么无又是什么?而那名又是什么?
想得头痛,便把书搁起来,打算今春今夏都不再看了。宝姐姐尽看这些费解的书,也难为她了。
黛玉起身走到窗前,喝了口紫鹃沏好的茶,又抬头眺望窗外,看见紫鹃在远处小池塘边戏水,同几只摇摇摆摆的绿毛鸭子闹着玩,便莞尔一笑。然后她从箱子里拣了压在底下的两本书---那是宝玉前日借给她的<<会真记>>和<<聊斋>>---慵懒地歪在床上,细读起来。
自从那天和宝玉共读<<会真记>>, 黛玉的心病愈加的重了,连她自己都感到吃惊:原来我竟然如此在乎,只怕是真的放不下了。黛玉一边看书一边想:这些香艳小说和鬼故事,虽是闲书,比不得正经文字,倒也辞藻警人,趣味横生,难怪宝玉爱看。只是须得小心,舅舅舅母知道了肯定会责怪的,宝玉保不定会挨顿好打。
黛玉看完几章,只管出神;末了,望了窗外,叹口气道:每日家情思睡昏昏!
“为什么每日家情思睡昏昏?”宝玉卷帘进来笑问道。
黛玉脸一红,急道:“我说恍惚谁冒了个头,原来是你这个银样腊枪头 !你偷听我说话还拿话欺负我!”
宝玉说:“好妹妹,我可是刚过来就听到的,要怪也怪那巧字。”宝玉看见床上的书,虚了眼看着黛玉道:“妹妹果然也欢喜这些书。我还有好多呢,都是茗烟外面找来的。我明儿拿些来任你挑。”
黛玉佯怒道:“你且自己留着受用。这些书原是穷酸秀才编故事自欺罢了,你莫非当了真了还是迷上哪个狐狸精了?”
宝玉浅笑说:“我和你一样,也是看着玩的。” 说罢就从床上捡了<<聊斋>>,翻出一章,对黛玉说:“妹妹你看这书表面上是说人和鬼的事,其实是说原来人有轮回,还有缘分。” 黛玉不回答,见宝玉不言,便说:
“有又如何,没有又如何呢?”
宝玉本来听到黛玉那声“每日家情思睡昏昏”心里狂喜---原来果然没有看错人,她也是个痴情人。可是不想问她话时,她却要么拿话支开要么冷冰冰的。宝玉心里不肯罢休,便指着书上一页说道:
“这个狐女好生可爱,竟然说:奴家爱慕公子,欲自荐枕席”, 可见有缘分就---”
黛玉挑眼问道:“就如何?”
“就自荐枕席!”
黛玉一听,不觉连耳带腮通红,顿时直竖起两道似蹙非蹙的眉,瞪了两只似睁非睁的眼,薄面含嗔, 道:“你这该死的真真胡说! 前日看<<会真记>>你就胡说,这会子又来说混话。我明白了,你存心弄了淫词艳曲一而再再而三编排着欺负我,我非告诉舅舅舅妈去!” 说完竟从宝玉手中夺过书来,把那中间几页撕了去。
宝玉赶紧赔不是,又哄又哭指天发誓说没有要欺负妹妹的意思,还说以后要变本书天天让妹妹撕着玩;“妹妹以后富了做了贵人我便变了枕席给妹妹垫背托头。”宝玉分辨说这才是他刚才说的自荐枕席的本意。
黛玉扑哧一笑:“呸!还在说混话!谁信你什么自荐枕席!”
不想话音未落,宝姐姐卷了帘走进来,笑道:“夏天还没来,谁就在自荐枕席了?”
黛玉脸一红,用牙咬着下唇;宝玉却只顾说:“宝姐姐饶了我,刚才妹妹因为我说话造次生了气,这才好了,你又来取笑我。想来这四个字也是不通,又不是穷苦人家,谁稀罕枕席了?”
宝钗睁圆眼,道:“你不是故意问的吧?这原是有典故的。”
宝玉忙说:“姐姐博古通今,赶紧把典说了来听。”
宝钗便坐下,稍想一会儿,不紧不慢的道:“此典出自宋玉。宋玉编了个故事哄楚襄王。一日,宋玉陪楚襄王游览巫山云梦台时,告诉楚襄王,以前襄王父亲怀王曾游览此地,玩累睡着后做了个梦。梦见一风流婉转的丽人,自称巫山之女,含蓄的说知道怀王路过,愿献自己的枕席于怀王享用。好色的怀王立刻听出弦外之音,当即和那位巫山神女成就了好事。次日,巫山神女依依不舍,还将自己的住址告诉了怀王,道: ‘妾在巫山之阳,高丘之阻。旦为朝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
宝钗说到这里,瞟了一眼黛玉。黛玉正听得出神,突然遇到宝钗的目光便低了头,脸上泛起红晕,心想:宝钗,你。。。
宝钗又说:“襄王听说父亲有此等艳遇,艳羡不已,只盼望神女也和自己有一夜之欢。可别说,也是巧,当晚,神女果然入了襄王梦中。可是却又矜持着不肯相从,只劝襄王专心社稷等等,分别时赠了个玉佩安慰襄王。襄王固然急色,却也明理,亦懂此事无法强求,于是只好悻悻不已,却又无可如何了。”
“这便是后人说的‘襄王有意,神女无心’?” 宝玉接话道。
“你原来知道的。” 宝钗一边回宝玉的话,一边却看着黛玉。黛玉却微腮带怒看着宝玉。
“我忘了,经宝姐姐提醒才又想起。宝姐姐果然博古通今。”宝玉笑道。
黛玉想:哼,原来宝姐姐一提醒你就想起来了;到我这儿来你就装糊涂。
“可见男人还是要专心社稷,做些正经事才是。”宝钗又说道。
宝玉最烦宝钗这点,一本正经,故作老成。但是想到她是好心,也便没有表示不悦,何况还当着黛玉的面。
这时紫鹃进来,说袭人在外面要找宝二爷过去。 宝玉先是不耐烦,要袭人等会儿;袭人又亲自进来催了一回,宝玉便起身,悻悻离开了潇湘馆。紫鹃看天色不早,恐有闪失,便出门送了一程。
屋里只剩黛玉和宝钗。宝钗抚摸着黛玉的秀发,说:“我们女人原要认命。俗话说‘女子无才便是德’其实是有道理的;即便诗词书画也是做了玩的,当不得真。 你看这些闲书倒也无妨,只是一样,看得多了,心思难免入魔,于你没有太多好处,还落人口舌。姐姐本不想多嘴,忍不住还是劝劝你。”
一番话说完,黛玉脸红眼湿感动不已,心想以前真是错怪了她。两人促膝摆谈至夜深,宝钗才离开。走时宝钗又留下随身带来的尚好的燕窝,说是给黛玉补身子。黛玉心里感激,便要紫鹃也拿些平素收藏的有趣的小器皿回赠宝钗。
那边宝玉回到怡红园,心思还在潇湘馆。 便不顾夜里料峭春寒,披了紫褂,下到石阶,望着天上一弯薄月,心里痴想: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