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诊所
(2008-12-16 05:59:39)
下一个
那是个秋天的下午,我知道必须去看医生。出门时我注意到外面的枫树都开始红了。
以前去看那个医生不需要上高速,只需经过家背后一条弯曲的小路,经过低矮的房屋和树,看到一个大的停车场后马上左拐就到达目的地。可是他的诊所最近搬家了。虽然还是在同一个小镇,但是远多了,而且更偏僻。这个医生对我很马虎,我不太喜欢他。
那天他问了我的情况,说要做两个检查。然后让我到二楼抽血。我总是觉得他漫不经心的,在打发我。
我在二楼抽血处碰到了J太太,一个以前因为女儿生病见过几面的白人护士。 因为对环境完全陌生,所以碰到一个熟人我就觉得很兴奋。她转过身看见是我,也马上露出一脸的热情。
“是你啊。你女儿怎么样了?是她来抽血吗?”
“她还好。这次是我。”
“你怎么啦?”
当我讲述我的情况时,她不断的发出“啊”“是吗” 的惊讶声,然后说:“估计没有大事的,你不要紧张。”
“这里就你一个人啊?” 我问。在老地方总是两个人。
“是的,莉莉留在原先的地方。我们分开了。”
J太太中等个子,看上去有点臃肿,步态悠悠缓缓的;她的眼睛很圆,和人讲话有时会做出夸张的表情,眼睛就显得更加的圆,加上比较重的眼圈,看上去就活象两个杏仁。兴奋的时候,眼睛里便发出炯炯的光,整个脸又有点象猫头鹰一样了。
我告诉她我最近很多压力,当我说到有一周夜里连续的往外州跑,去参加一些活动时,她误解了我,以为我是去凑热闹参加娱乐活动。
“看来你们中国人都这样,晚上爱出门PARTY。莉莉也是这样的,玩扑克玩到深夜才回家。每天呢!怎么吃得消!中午困了她就跑到汽车上打盹儿。有次就她一人值班,下午1点多病人找不到她,医院打电话找我,我就告诉他们到她车上去找,她果然在车上打瞌睡呢。” 说完她得意的笑起来。
我告诉他我不是出去玩。她便告诫我要注意身体。我又告诉她其他一些原因。她很认真的听着。我一边和她说话,一边注意她那种关切的表情。
这时来了个电话,她匆匆的接了转过头来对我说:对不起,是我妹妹。晚上我得过去看看她。她几年前离了婚一个人过,有忧郁症。
“没有关系的,我有点不舒服。等几分钟再抽吧。”
“是吗,你坐下。我去给你倒杯水。”
“美国离婚率很高,我知道的。” 我接着刚才的话题说。
“不是她的错。“ J太太明显误解了我,分辨道。“我妹妹是个很NICE的人。她很漂亮。她以前的丈夫在外面有了别的女人。但是根本比不上我妹妹的。 酗酒把他害了。他喝酒很厉害。我妹妹最后只好和他拜了。一年后他又回来找我妹妹,肯定是意识到我妹妹的好了,还给我妹妹下跪。但是我妹妹不原谅他。”
“有时我都劝她原谅他算了。可是她就是不。”
“你妹妹离婚后没有DATE别的男人吗?”
“有的。可是我妹妹说他DATE的那些男人总是和她在一起却反复叨过去的女人的故事。你想这个年龄的男人都有很多的过去的阴影。所以很难。不过她不急。”
我沉默着没有再说话。她动作很慢的在准备。这时房间出奇的安静,窗外传来远处小路上汽车开过的嗡嗡声。
“你有一个儿子,我记得你说过。”
“我其实有两个。死了一个。如果他不死,也就和你差不多的年龄。不对,应该比你年轻。他活到今天,32岁。 我是说今天正好是他生日。 他长得很漂亮,身材很高大,六尺多。他是我的长子。”
“你这儿有他的照片吗?”
“有。你等着。” 她转到隔壁找了相夹递给我。
那是一个留着长发,眼神忧郁,长相普通,身材高大的美国青年。
“他死的时候才25岁。”
“这么年轻啊。生的什么病?”
“他是自杀的。”
" 哦?"
"当天上午他还给我打电话。说永远爱我。我真笨,没有听出来。我只是觉得有点异样,没有多想。”
我完全没想到她会有这么大的儿子。她看上去最多50岁。
我抬头下意识的看了她一眼。
"我十五岁的时候怀上他的。那时我是个高中生。”
“他为什么要自杀?”
“他和他妻子有矛盾。我不知道他们到底发生什么问题了。后来他们离婚了,他无法适应。我那时很忙,也安慰过他。那个夏天他一个人在他爷爷奶奶家借住一周。爷爷奶奶出门度假,回来时发现洗澡间反锁上了,预感到不祥就报了警。后来得知他是在他们回来前一小时自杀的。也就是傍晚六点。”她很平静的说这些话,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太可惜了。那么年轻。你一定很难过。"我一边说一边看了一眼墙上的钟。
这时我看见她杏眼圆睁开来,直视着我:
“难过?不是一般的难过。 我们很亲近的,我只比他大16岁。平时我们既是母子,又是姐弟。他死了后,我的心就象被挖去了一大块一样,永远都空空的。 即使我丈夫死了,我想我也不会那么难过。真的。 My poor baby。”
她说这些话时,表情很庄重,语调却很平静。眼里看不出有任何悲哀,只有空空的麻木。她看着我,又好象并没有看我。那一刻她似乎活在回忆中,似乎又活在现在。
说完这些话后,她走到隔壁拿来一张镶着花边的卡片。上面写了一首诗歌。 “这是我写的悼念他的诗歌。一周年纪念日发表在报纸上的。”
我看着一行一行的很艺术的圆体字,并没有去细读,因为我突然感到一阵头晕。 想说点安慰她的话却不知说什么好。
我只模糊的记得最后两句的大意:愿你在天堂过得好,我的爱子,引导我们地上活着的人。
我不敢问她现在是不是单身,不敢问和她结婚的男人是不是她十五岁认识的男子,我只是合了卡片,递还给她,看着她默默的把它收好。
“你准备好了吗?” 她问。
“好了。”
我转过头,等待针扎进手臂。 不知道为什么我近来害怕见到血,对抽血的瞬间的痛也敏感。
奇怪的是,那一针不知是如何滑进我血脉里的,我没有感到一丝痛觉,反而有种异样的温暖舒服的感觉。
“你抽血的技巧好高啊” ,我折过头,看着我的手臂。
在我的右手臂上,一双打折的胖胖的手正小心的握着一只袖珍的针管慢慢的抽着。
“我给你用的是BABY 针头。” 她浅浅的笑着,柔和的说;动作很小心,仿佛在照料她自己的儿子一样。
我突然觉得喉头有点哽咽---第一次在医院被抽血时我感到的不是疼痛,而是温暖。我想起童年和少年时当我生病时,我的母亲为我打针时的情景---也是那么小心翼翼的,十分缓慢的推动针管,一边还说着呵护的话。每当我回忆母亲时,那种特殊的温暖就笼罩着我。
我出门的时候,J太太笑着递给我一小包巧克力饼干:“路上吃点东西,免得头晕。回去一定好好休息。”
“谢谢。” 我摇摇手表示再见,然后下了电梯,开车回家。那座孤零零的小诊所很快就看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