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 人民币出现于解放前,有六十年的历史了。历史上,中国没有哪种纸币曾经存在那么久,虽然历尽沧桑,满是血泪。有谁会想到,今天地球上的先进之邦会联手强逼人民币升值呢?这是炎黄子孙终于抬起头来的铁证。
八二年回港任职后不久我跟进人民币。外汇券与人民币并存的一国二币有研究价值。国民党时期的一国多币,是乱来,但外汇券是货币制度的一部分,不是乱来的。
一九七九年中国开放改革,游客涌进,物品质量较佳的友谊商店为游客而设,国内的人不准到那里购物。问题是后者委托游客朋友代购。为了杜绝这种行为,该年四月北京推出外汇券。较高级的商店与酒店只准用外汇券,不准用人民币。这样,作为货币,外汇券也是通行证或入场券。只两年,此法证实行不通,因为国内的人可以在市场以人民币购买外汇券。
虽然人民币与外汇券的公价币值一样,但后者用途较广,也可以按公价兑换外币,过了不久,在灰色市场外汇券比人民币值钱,大约高三分之一。这样,在市场购物,懂得讨价还价的人,拿出外汇券可获大折头。如下情况出现:两种公价相同的货币,购买同样物品,讨价还价后二币不同价,其实价格相同;另一方面,不懂得讨价还价的老外,以外汇券付人民币之价,中了计,价格分歧(price discrimination)就出现了。
到了一九八四,以外汇券阻止国内人购买较佳物品半点作用也没有,但北京的朋友要保存外汇券,认为上述的价格分歧会带来较多的外汇进帐。我数番向他们解释不一定,但牵涉到弹性系数分析,他们不明白。后来还是老外不傻,没有几个不懂得讨价还价,北京才知道外汇券是多此一举。
这里顺便一提,一国二币,人民币是劣币,外汇券是良币,只要市场知道,可以讨价还价,劣币是不会把良币逐出市场的。那大名鼎鼎的格拉森定律(Gresham’s Law)错得离谱,我在一九八五年一月与一九九二年三月两次为文解释得清楚。正相反,二○○三年北京要在香港搞「离岸中心」,让香港的银行大做人民币生意。但人民币有上升压力,是良币,港币钩着美元,是劣币,我立刻发表文章说良币会把劣币逐出市场,因为街上卖花生的会选收人民币!可能给我吓了一下,这「中心」到今天还搞不成。其实香港早应转用人民币,或改为与人民币挂钩。政治问题我不懂,但天生一个浅白脑子,经济解释信手拈来。
一九八六年六月,北京公布取消外汇券,跟着八月说十一月起外汇券不再使用。我手痒,于该年九月发表了不应该发表的《外汇管制可以休矣》。北京的朋友说,因为这篇文章,他们推迟七年才取消外汇券。文章长,但论点简单,浅而妙。
我说有人民币与外汇券的共存,市场讨价还价后表面不同价其实是同价,再其实是非法行为,因为含意着的是一个黑市汇率。不明显,因为外汇券的存在是一重烟幕,把非法行为盖着了。取消外汇券,是拿开烟幕,非法会变得黑白分明。如果取消外汇券后中国容许外币(如港币)在国内流通(当时容许),以公价汇率算外币购物之价低不少,摆明是非法,纠正要外币价格管制。如果取消外汇券后外币不准在国内流通,在与市场脱节的公价汇率下,外贸、旅游及外资炒黑市会明目张胆,约束要加强外汇管制。这样,如果北京不走回头路——不加强价格管制与外汇管制——取消外汇券,拿开烟幕,外汇管制守不住。
一九九三年外币的灰市变为白市,北京取消外汇券,人民币进入了朱镕基时代,大略的发展我在《铁总理的故事》说过了。这里要说的是一九九七年我再跟进人民币的发展时,思想有大冲击。我是个不受成见约束的人,但传统的货币分析左右了我的思想。是拜师学艺的时候,我记不起有哪项经济问题我是那样反应迟钝的。
看官须知,传统的货币分析是环绕着一个古老的币量理论(quantity theory of money)。理论基本上没有错,虽然分析可以变得非常复杂。这理论的弱点,是不管货币制度——制度如何与这理论的方程式是没有关系的。
一般专家同意,如果金或银有适当的供应量,金本位或银本位是最可取的货币制度。金属本身是货币,也是货币之锚,物品的市价会因为金属之价稳定而稳定,以金属之价有变而变,币量理论容易处理,而以货币政策调控失业、不景等问题是谈不上的。问题是这种本位制守不住:金属供应不足,或外流过多,或其价暴升暴跌,都会带来严重的经济波动。
脱离了本位制,大师佛利民认为,小国可用英国殖民传统的钞票局(currency board,今天香港用的),可以看为局部本位制,但大国则要走fiat money的路,这是欧美今天的制度了。在这制度下,货币没有一个固定的锚,而是以调控币量或利率的办法来达到某些经济指针或目标,例如通胀率、失业率、产出增长率等。这是间接地以指针为锚,货币政策是指以调控币量、利率及其它法例来达到指针。非常困难,历史上没有一个国家真的处理得好。这是蒙代尔及一些货币专家跟佛利民之见有出入的关键原因。没有谁不同意货币要有锚,只是一个大国的锚不易找,专家一般这样看。大家都赞成汇率浮动,但没有固定的锚而浮动是一回事,有了固定的锚才浮动是另一回事。这一点,对经济一知半解的人老是搞不清楚。他们认为所有物价以自由浮动为上,货币也应如此,但他们忘记了货币的重点是协助交易,不是一般物品,币值要稳定,而这稳定最好有一个固定的锚。
脱离了本位制,大国的货币找不到一个固定的锚,是佛利民的观点。十多年前我向他建议以一篮子物品为锚,他回应说原则上可行,但费用高,太麻烦。殊不知在朱镕基掌政下,人民币钩着美元为锚稳如泰山,根本不需要有多少外汇储备,条件是央行不手痒,要集中于守锚来调控货币量。这是要放弃大部分以币量的变动来调控经济,或起码货币政策——例如以增加币量来减少失业——要在守锚之后有空间才考虑使用。这是说,单为守锚而调控货币量,或集中于稳定币值而守锚,任何国家都可以做到。欧美的货币制度的困难,是指针过多,顾此失彼——这一点,佛利民一九六八的一篇文章说过了。
回头说佛老当年认为以一篮子物品为锚费用过高,太麻烦,中国的经验证明是不对的。以一篮子物品取代美元为锚,贵客自理,可以在市场直接地购买这些物品,央行不需要存货,也不需要自己在期市活动,只是稳守锚价。我把朱老时期的中国货币制度阐释为:用一个可以直接在市场成交的指数为锚,钩着美元可以这样看,钩着一篮子物品也如是。
这其中有一个重要含意。币量理论是局部理论,范围不广,没有大用场。有一般性的货币理论一定要把货币制度的本身——尤其是锚的选择——加进去,而币量理论只是其中一个注脚罢了。有一个上佳的货币之锚,下得好,守得稳,币量多少由市场需求取决(不是锚价由市场取决),是多是少币值也稳定。
回头说昔日国内的银行是出粮机构,人民银行也如是,我骂过不知多少次。一九九五年,人民银行成为真正的中央银行,法定不准做生意,而其它银行则商业化起来了。都做得对。今天中国的银行制度,沙石不少,奇怪的,没有跟进,不理解。还存在的主要困难是国营。监管银行借贷永远不易,职员出术的方法层出不穷,国营监管当然头痛头痛。另一方面,银行有坏帐,何必要国家负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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