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家公被诊断脑癌，我们家就有点乱套了，要说平日的生活乱了，也不至于，但是，公公婆婆住在美西的加州，而我们一家住在美东，作为长子的先生，飞了好几趟横跨美国东西海岸的行程，在美国一天比一天新冠确诊数字上涨的当口，确实让人拎着心。而我从甩手掌柜到接手实际房屋修建的监督工作，还连累正在闷头准备医学生第二个重要考试的儿子，也从东部的大学城飞了两趟西部，帮助他爸爸一起尽长子长孙的职责。乱中有序吧！

但是，我也看到每个人其实都有一团乱麻在心里。

生病的老爷子，虽说没人明里告诉他他病情的严重性，但是经过开颅手术、康复中心、回家摔倒、重回医院到住进护理院，这一路下来，他或多或少知道了自己病情不简单，从一个头脑清醒的人渐渐变成意识模糊，又到时而清醒时而糊涂，从每天他儿子与他的电话中，我能体察到的是他清醒时的孤独无助和糊涂时家人的心酸和焦虑。

老爷子出生世家，从小含着金汤勺出生，他的父亲是上海滩有名的纺织大王，他没有世家弟子那种纨绔习性，相反，因为经历了文革吃过苦，加上他天生的老顽童性格，反而非常的和蔼可亲。但每个人都受自己的家庭和经历影响和限制，他这辈子除了文革中被改造成工人，吃了些苦，其他的岁月，他是绝对的丰衣足食、无忧无虑，他住在上海的老洋房里，隔壁就是后来成为国家政协主席的荣家花园，上海滩的美食全都吃遍，中西餐名菜统统知晓；因为从小打网球，代表江西队参加全运会还拿了名次，被上海外国语学院破格录取，毕业后留校教德语，从资本家的狗崽子蜕变为名副其实的高校教育工作者。文革结束后，老爷子家被落实政策，花园洋房还了回来，老太爷的纺织工厂不可能还，但是，几十年的利息也略微结算还了回来，虽说金钱买不回几十年逝去的岁月，但是，自此，从中年到老年，老爷子再也不需要为了生存去奋斗了。

也许文革伤的太重，也许上海人就是知道怎样钻营，老爷子把他的两个儿子都送到国外留学，并且在大儿子在美国站稳之后，就准备着自己移民去美。老爷子不懂英文，在上海过着人上人的生活，为什么要来美养老呢？当然，十几二十年前，国内羡慕国外的潮流是主要原因，美国尤其是加州和纽约，这两个州对老人的完善照顾也是吸引很多高龄新移民的闪光点，这两州的很多老人院极其便宜，两三百美金可以入住，里面还有值班的看护人员。可老爷子眼光也高，一般的老人院他看不上，好不容易排了几年的队，通知来了，有空位，他过去一看就否决了。他现在住的是老人公寓，自己需要交钱，一个月一千多美金，一房一厅，说贵，在寸土寸金的硅谷不算贵，说便宜，相比其他老人院也不算便宜，毕竟一千多美金等于一万多人民币，加上生活费，和每年来回中国的机票旅费，这点钱他在国内可以请个保姆过得舒舒服服的。可他说他看中的是美国的医疗！

老爷子喜欢看医生，定居加州硅谷后，自己选了史丹福医院作为他的医疗基地，先是开了一个股骨头的刀，非常满意，平常有事没事会乘两小时的公车，倒两三部车跑去史丹福医院看医生，也是冥冥之中有定数，这次他的脑瘤多亏了史丹福医院世界一流的医术，彻底清除，医院设备簇新，病房都是单人间的，有自己的浴室和卫生间，学医的孙子过去陪夜，一看就爱上史丹福医院，说住院医首选那里。

老爷子从医院出来直接被送到康复中心，每天有专门的物理治疗师两个钟头帮助他恢复身体各器官的功能，行走、说话，语言训练等等，两周后，可以自己扶着助走器自己行走的他被送回家，康复师每周两三天到府上为他进行进一步的复健，还有护工到家里帮助他洗澡……

如果老爷子不那么心急地要出外满世界的跑，也许就不会躺进护理院。一跤跌倒，刚开颅不久的脑袋瓜受不住撞击，出血并淤血脑中，再次住院，这次医生也束手无策了，只能盼望他自身消化掉淤血，于是，失去部分语言能力和思考能力的老爷子被送进了护理院，两周的新冠病毒的隔离，不允许亲人探视，孤独是肯定的。老爷子在医院之际，大孙子问爷爷：爷爷，你想回上海吗？他说：想啊，想回上海！进了护理院，神智糊涂时，儿子和妻子打电话去，老爷子说了一半要挂电话，因为他说上海来人了，要接他回去。转述给我听的他的儿子说这段时很平静，我却想哭，毕竟上海是老爷子出生和生活了几十年的家乡，落叶归根的传统思想在他心中肯定是根深蒂固的。

有两次护理院打电话来告知老爷子想自己上卫生间，没有招呼护理人员就自己下床，结果就摔倒在地上，小儿子打电话去让老父亲千万别自己上厕所，要叫护理人员，老先生不想听就找借口说他想吐了，挂了电话，小儿子不放心又打电话给哥哥，大儿子再跟护理院人联系，说老先生好好的，若要吐肯定会送医的。妻子打电话去也是同样的劝说，老先生还发脾气，直接就挂了电话。倒是大儿子跟他怎么说他都会听着，说他糊涂也不完全糊涂，他知道这一切都是靠大儿子安排，不该发脾气的人面前他就成了乖乖小孩。他会像个孩子一样告诉大儿子：我会听话的，我会听他们（护理人员）的话。大儿子说他要跟着康复师锻炼，要好好吃饭…..说什么他都说好。

这之后，护理院有一次深夜来电，说老先生又坐在床头的地上了，不过，让我们不要担心，已经检查过他一切ok,不过，这次不是想上厕所，他对护理人员说他要回家！我当即红了眼眶。他的大儿子只担心他老爸越来神智越不清了，我却从中感到老人想家想亲人的那种归根欲望。

最近，一直在想，老爷子当年要移民美国究竟好是不好？他接受了最好的医治，也有了最好的护理和需要别人护理的条件，可是这真是他想要的养老吗？在他躺在护理院的床上，偶尔清醒的时候，他会不会想起当年他出生的那栋种满各色奇珍花卉的花园小洋楼？他会不会想念他曾经驰骋的网球场？甚至，他会不会想起那悲壮的十年文革，他的母亲为了保护他们自己挂着牌子游街，而他们一家住的那间避难房？他偶尔的自言自语没有人能懂，别人说的话他又能猜懂几分？……

果然，在他又一次糊里糊涂之际，大儿子打电话去时听到老父亲说：我感觉我在WX路，我感觉我就躺在WX路的家里……大儿子忧心忡忡地改正他：爸爸，你在护理院里，你在美国……我却想阻止，何必纠正他呢，让他感觉回家不是很好吗？哪怕那是一种幻觉。

是不是我们长大后，都想到外面的世界里去奔跑？天地越大跑得越远越好！可是，人生的末端，我们还是会想最初的那个家，那个承载了自己童年、少年和青春的成长，以及与最爱的人厮守的每一天、每一点、每一滴、每一丝、风雨雪露的家园。

所谓养老，就是生命的尽头前的最后一段路，选在哪里好？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