删减版登载于2020年2月9日侨报文学版
(这里是原稿)
“我的律师朋友说过法庭上没人是赢家,只有比谁受的伤比较重!妈,你劝劝大姨,让她撤诉啊!” 安琪直着嗓子在越洋电话里嚷嚷道,电话线里有一种吱吱嘎嘎的杂音,她试图用自己的声音压过杂音,给大洋彼岸的老母亲出着主意。
“你说什么?我听不清,安琪,咱们俩都别管你姨和你舅的事情,好不好?再说了,他们俩律师费都交了,上不上法庭,钱都拿不回来……”母亲的话被安琪打断:”妈,厅下叫和解,还来得及弥补亲情,上了法庭,叫诉讼,就成了敌对了,一家人为什么要闹到那个地步?“ ”安琪,你在国外,对国内的事情不了解,况且是上一辈人的事,你还是不要管这闲事了。“母亲显然没有接受女儿的建议。
电话线沉默了两秒钟,安琪喘了口气,闭上眼睛,再睁开眼睛时,她说:“既然你作为老大不想管,那我也没办法,但你可以打个电话给舅舅啊,你不能只听大姨一面之辞,两面听听,哪怕不管,也会知道全部而不是片面的……“ 这次是母亲打断女儿的话:”为什么我要打电话给他,他为什么不打电话给我这个姐姐呢?你不知道你大姨多可怜,每次打电话来都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 母亲再说的都是老调重谈了,安琪太知道大姨哭起来的样子,那时,安琪三四岁吧,在外婆家过暑假,有一天,忽然听说大姨回娘家来了,安琪被外婆牵着手到门口,只见敞开的大门外的小路上,晃晃悠悠奔过来一个女人,哭着叫着”妈“,奔到外婆的面前, 哭得两眼通红,外婆刚扶住她,忽然她两手的十个手指全部直直的伸在身前,安琪还注意到这个女人的大拇指直直地瞥向手掌心,反正那个样子挺可怕的,安琪吓得转身逃回屋里去了。
躲在里屋的一角,安琪偷听大人们在劝这个大姨,安琪可是第一次见到这个大姨呢,安琪出生的时候,大姨在一个叫河南的地方工作,后来还是有本事的安琪的妈妈为这个妹妹介绍了一个男朋友,大姨挺满意的,那个男人画得一手好画,而且人也长的一表人才的,现在的话叫帅哥,大姨幸福地结了婚,并且很快就调回了江南。可是,好景不长,大姨生了个儿子之后,就出问题了,至于什么问题,安琪那时太小,没听明白,只知道大姨被气成哭得十指僵直的那样了。又过了几年,大姨离婚了,安琪那时也长大一些懂事了,她看见外婆和外公相对抹眼泪,外婆说:“一个做老师的人,怎么能跟学生乱来?“ ”禽兽不如!“外公恨恨地说。安琪终于明白大姨夫,不,那会已经不是了,那个男人已经被抓起来了,判了刑了。大姨真可怜!
离了婚的大姨再回娘家,还是跟以前一样,还没进门,已经哭的两手僵直着发抖,安琪一直搞不明白为什么人哭的时候大拇指可以直直地徶到手掌心,她哭的时候从来不会那样,最多眼泪鼻子一起流,哇哇叫一气,外婆哭的时候也就是红着眼睛抹抹眼泪,连声音都没有,安琪小时候不大看见父母,他们都在外地“干革命“事业,她跟着外公外婆过生活。
大姨把自己婚姻的不幸都怪罪于她的“大姐“,是大姐不带眼看人,给她找了这么个男人,今天的话说是找了个人渣。外婆也叹气:” 你姐姐也真是,什么人不好帮你找,偏要找个这样的人!“安琪肯定是受大姨和外婆对话的影响,很多年都觉得大姨的不幸是自己的母亲造成的,对大姨一直有着一种内疚,以至于很多年后,母亲第一次到国外去看望女儿,母女俩为了一件小事,争执了起来,安琪忽然就口不择言地指责母亲:”你这个人总是伤害别人,自己毫不在意,你伤害我父亲,说过多少让他伤心的话,你还记得吗?你伤害大姨,找了一个那样的男人给她做丈夫,害她到现在还独自一人过日子……“ 本来挺嚣张的母亲,嘴巴还硬着:”我有什么对不起你的,我给了你生命!“, 可一听到女儿提她的大妹的不幸,立刻就收声了,或许她已经不是第一次被人指责她毁了她妹妹的一生了吧。
也是后来,安琪自己婚姻出了问题,回头再想大姨的事,忽然觉得,大姨的不幸不能完全怪母亲。 安琪自己也是同学介绍认识的她的丈夫,男女之情开始时大多是美好的,可是爱会被柴米油盐侵蚀腐烂,渐渐的不爱了,两个人成了同屋的室友,等安琪走出婚姻再恋爱,她从来没想过要去责怪当年介绍她认识前夫的同学,管别人什么事呢,人家是好心啊吗,一切都是自己决定的,没人强迫啊,更何况,第二次婚姻中的安琪比较知道怎样与丈夫保持一种良好的沟通,今年已经四十岁的安琪与现在的丈夫育有两个儿子,她觉得今天的幸福是因为她从失败中学到了经验和教训。也是从那时起,她对母亲说:“大姨的失败婚姻跟你没关系,你不要再觉得对不起她!“ 可是,这么多年母亲背着十字架,都习以为常了,忽然让她放下十字架,她还不愿意呢,她说:”我是对不起你大姨啊,当初我若不介绍孙映铁给她,她就不会至今还是一个人,多可怜啊,她儿子对她也不好……” 安琪觉得母亲快成了“祥林嫂“了,每次见面总要先说一句对不起大姨,然后就是千篇一律的大姨苦难生活故事开讲……
大姨的苦难故事随着随岁月的流逝似乎有越演越烈的趋势,先是长大的儿子考不取大学,辜负了她含辛茹苦一把屎一把尿把儿子养大的艰辛,儿子终于在她的埋怨中找到了工作结了婚,媳妇成了替罪羊,媳妇的种种不好,尤其是促使儿子对她不好,那几乎每天都有新花样,尤其是在安琪的妈妈和大姨都退休之后,两个老太太也不生活在一个城市,可只要一通电话,那肯定就是大姨在控诉儿子和媳妇,安琪听母亲转述大姨的电话煲,也没觉得表弟和他媳妇有太大的问题,就像大姨住在五楼,年纪大了, 爬不动楼梯了,儿子隔两三天买菜送上去,大姨抱怨菜不新鲜,吃不到每天都新鲜的蔬菜,安琪对母亲说:“ 我们这里一个星期才买一次菜,妈, 你来过的,你知道的,对吧?“ 母亲不接女儿的话,又说:”你大姨到她儿子家住了一个礼拜,就受不了了!晚上很冷的,她媳妇只给她一床薄被,你大姨冻的一夜都睡不着啊!“ 安琪也知道母亲就是个学舌鸟,大姨说什么她就转什么,完全不用自己的大脑,安琪回母亲:”下次你让大姨要知道怎样跟他自己的儿子和媳妇沟通,他们年轻吗,一床薄被就很舒服了,可能没考虑到老人家怕冷,可大姨完全可以起身问他们要一床厚一点的被子,我想她儿子媳妇一定不会有什么意见的。自己不说,憋着,一夜没睡好,又怪到别人身上去,别人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是不是啊?“ 母亲不以为然:“还不是你大姨不想打扰儿子媳妇休息吗,她可怜啊,她儿子对她可凶呢!”
嗯,这点,安琪倒是亲眼看见过。
前年安琪回国,带着父亲和继母去旅游,正好路过大姨住的小城市,父亲对大姨的遭遇一直深表同情,加上也算是母亲罪状之一。 父亲便对大姨有一种同盟军的感觉吧。
安琪请大姨去饭店吃饭,大姨连忙打电话让她儿子媳妇都过来,大家在餐馆的包间里坐定,没一会儿,安琪就觉得气氛不大舒服,因为表弟似乎对他妈的任何言行都是批判的态度,当着这些偶尔见面的亲戚和非亲戚们,他说他老妈过时和不合时宜的论调令在座的都感到了尴尬。安琪想缓解气氛,就开玩笑地说:“ 表弟,你和大姨能住在一个城市是幸福的,你看我现在回来看一次父母,至少要飞十四五个钟头,还不算汽车火车和转机的时间,全部加上去一天都不够……”
谁知道一下子引起了表弟的声音提高八度:“表姐,你那才是幸福,你试试看跟我妈这样的人住一阵,你恐怕会疯掉!你知道吗,前阵子,一个电话,我妈就去银行汇了一万块! 等我知道了才报了警,钱是肯定追不回来了!你说世界上有她这么蠢的傻逼吗?” 安琪才知道大姨也属于那种传说中中国现在热门的被人骗钱的老年人之一。
那顿饭吃的有点不欢而散,送大姨回去之后,安琪的父亲对大姨儿子对自己母亲完全没有尊敬的态度十分气氛,说大姨养了一个白眼狼。
那以后安琪再跟母亲通话,母亲说的最多的就是大姨被骗,从起初的被骗一万块,到被骗两万块,再到被骗十万块,安琪也搞不清大姨到底被别人骗了几次,反正钱的数目一直往上涨,被骗的事件除了上次听表弟说的电话诈骗,还有买保健品被骗,买熊猫金币被骗,买毛主席金表被骗,到最近一次成了被舅舅骗了八十万!安琪这次无语了。好在有关这八十万,安琪还算知道一点相关信息。
安琪这个夏天在中国住两个月,正好去的是舅舅居住的城市,那里的大学邀请安琪去做一个夏季讲学,因而与舅舅见过好几次,安琪觉得舅舅是母亲他们姐弟几个中唯一一个不人云亦云会自己思考的清醒之人,但是舅舅会有些私心,人吗,谁没有私心呢。
安琪在中国时,去舅舅家吃饭,舅舅那会儿正在一个美食微信群里跟着群主学做面食,馒头包子做的个个胖乎乎的煞是可爱,舅舅聪明,虽说青春被上山下乡给耽误了,但是那会儿,他在农村插队,还能自己装个无线电什么的,高中都没读完的他回城后会读尼采的书,到后来,他这个低学历的人在一家公司里手下管着好几个大学毕业的工程师呢。如今退休在家了,做做美食,自己把自己的家搬来搬去,享受自己装潢的乐趣,他也真是够能干的。前两年买了一个复式的公寓,完全自己装修,厨房、卫生间、楼梯,全部是他两只手亲自做的,他乐在其中,带着安琪看他的新家,他指着楼梯说:“这木头楼梯可不容易做,我还特地去配了地毯,一张图一张图画了给厂家让他们做出来的,所以即便这楼梯转弯处每阶都不一样,这地毯配的也恰到好处,你看看!” 安琪看了赞叹道:“你这可是私人定制,在国外,可是老价钱了!”
舅舅呵呵地笑着对外甥女说:“安琪,你若在国内买个房子,舅舅帮你装修,包你满意!” 安琪叹气说现在国内的大城市都限购,她没有资格买房子了。舅妈在一旁说:“你舅舅他特别喜欢搞这些装修,觉得特有成就感,我们手上还有点钱,在想要不再买一间小一点的公寓,让他装修做出租房。”
安琪听着点头,觉得舅舅舅妈退休后的生活安排的挺好。
然后,就出了一件事。
安琪的母亲打电话说安琪的大姨又可怜了,眼睛几乎看不见了,白内障,母亲说她的白内障开刀开好了,就劝自己的大妹去开刀,但是大姨的儿子不愿意送她母亲去医院开刀。大姨想去舅舅住的大城市医院开刀,儿子不肯送,就只能对老姐说自己可怜命苦了。安琪听了便说了一句:“表弟是不是太忙了?我这不正好在国内呢,需要的话,我可以找部车子去把大姨接过来,送她住院开刀。”
就这么一句话,传到舅舅的耳朵里,舅舅当仁不让了,怎么能让从国外回来的外甥女去接自己的姐姐住院呢,他这个做弟弟有房有车的,开趟车去接姐姐来看看自己动手装修好的新家,再送她住院不就行了吗。
舅舅把大姨接到了自己的家里,大姨一看弟弟的房子好啊,有电梯,不像她的房子六层楼的楼梯她爬上去就不敢下去,下去了半天爬不上去。早晨起来,弟媳妇做好了早餐,绿豆粥外加弟弟亲手做的香菇青菜包子,配一个煎蛋,还有一杯牛奶。吃完早饭跟着弟弟弟媳到附近不远处的公园里走走, 那里有人打太极、跳舞,大姨说她年轻时也喜欢跳舞的,那时叫交际舞。舅舅说中午安琪请客吃饭,大姨开心啊。
安琪选了一家新开的万达商业中心里的一家餐馆,两年多过去了,再看见大姨,安琪觉得大姨真的老了,思维有时都有些混乱了,她说外甥女前几天还去她家看过她请她吃饭的,安琪说那可是一年多前的事情了。舅妈悄悄地告诉安琪大姨确实常常时间会混淆,整天就会说自己怎么苦,是个诉苦的专业户。
大姨对安琪说:“安琪呀,我没你妈好命啊,她有你这个好女儿,我那儿子没良心的,我生病躺床上,六楼啊,我下不来,身边什么人都没有。我这次想好了,我要搬到你舅舅身边来!我有八十万,我要在这里买一个小房子,靠弟弟要比靠儿子靠谱!” 啊?安琪愣住了,她看向舅舅,舅舅似乎已经知道他姐姐的想法了,他对安琪说:“ 你大姨喜欢我们的房子,但是我们的房子太贵了点,我们附近两条街过去,有那种小户型的单室间,七八十万应该够了,你大姨让我明天开车送她回去取钱,过来买个小房子,这样我可以就近照顾她。” 安琪想说可是这样不是会造成大姨与她儿子间更大的矛盾吗?但是想想大姨也有权利选择自己的生活,既然大姨和舅舅都商量好了,自己一个晚辈还是不要多嘴了。
那阵子,安琪母亲打电话来那真是欢天喜地的,倒不是母亲有什么开心事,最主要是大姨那边从祥林嫂一下子变成了开心大妈了,大姨说再也不在乎那个不孝顺的儿子了,如今有靠山了,跟着弟弟住,马上买新房,还说欢迎大姐以后也去住她的新房子。
皆大欢喜的日子里,安琪被邀请到大学的另一个分校作为期一周的讲座,那个分校在江北,一周后,等安琪从江北回到江南,舅舅家已经是一地鸡毛了。
话说舅舅把大姨送进了医院开白内障手术,这是个小手术,本来当天就可以出院回家了,可是大姨算过了,说若当天出院比在医院住院几天自己要掏的钱多,她就决定住院了,这下,舅舅舅妈得天天做饭送饭,医院靠近市中心,那里不容易停车, 舅舅每天得到公车转地铁,大夏天的汗流浃背地去医院送饭,辛苦点也没什么,就是每天被他姐姐问账目有些受不了。大姨总会让她弟弟买这买那,或者是交费用,药费啊医疗费啊,舅舅都把小票留着给他姐姐,可是姐姐一天要问好几遍,早晨起床就对票据,对不过来,等弟弟来了就问,弟弟前一天给的小票也不会都记得清楚,记不清楚就像个犯人被审,舅舅受不了了,说:“二姐,这样吧,你对不上的钱我来出,行了吧。” “你这什么意思啊。我没让你出钱啊,我就要搞清楚账目!” 大姨也不高兴了。
好不容易几天住院结束了,舅舅又把大姨接回到自己的家里。舅舅终于感觉到自己的姐姐不容易伺候,他对姐姐在附近买房已经不再积极了。
可是大姨似乎完全没意识到他弟弟的态度转变,还在那里起劲儿地说要买房子。八十万已经从她银行里提出来了,如今银行里只剩下两毛七分钱了,不过,没关系,反正下个月退休工资又进去了,大姨的退休工资一个人根本用不完,她完全可以雇个保姆,可是对于她来说把钱给外人烧烧饭洗洗衣,她肉疼死了,才不干呢,她说:“这些事情我自己都能做,干嘛花钱呢?” 她儿子说:“妈,要不然你把雇保姆的钱给我,我停薪留职不干了,回来伺候你。” 大姨也觉得不妥:“ 你好好的工作,干嘛不干啊,我自己会烧饭。” “可是你不是上下楼不方便吗?叫你到我家去住,你又不肯,你这样一个人,我给你送菜,你又嫌不新鲜,你到底要怎样?” 儿子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又大声叫嚷了起来,大姨把自己反锁在卧室里,拨电话了,她要找她大姐诉苦。安琪的母亲成了她大妹倒垃圾的垃圾桶,而安琪又成了母亲的垃圾桶。
好在舅舅一接管大姨进医院,本来天天跟自己儿子算账,芹菜多买了半斤还是青菜到底是五块钱一斤还是六块钱一斤的大姨,现在转移了目标,开始与弟弟算账,今天付的医药费对不上账,明天的某个花费又有出入,大姨的儿子脾气不好,一问就叫,说不清就骂,骂骂咧咧中被看到的人和自己的母亲都指责成了不孝之子,舅舅的脾气好,可也是六十多岁的人了,哪里记得清每一笔支出,就算记得清,也经不起一天被问好几次,舅舅快崩溃了。
如果舅舅在大姨出院后就送她回去,可能后面就没有那么多事了。可是大姨声称不能回家,回家就是等死了,儿子不管,她一个人在六楼就只能等死。
舅妈想送“瘟神”,催促丈夫早点把他姐姐送走,舅舅便想既然姐姐钱都拿出来了,就帮她在不远处的小区里买个单室间吧,她住过去,就没事了。
于是, 姐弟两去看房,看了大姨嫌房子太小,说一个人住这么小地方,憋死了,她说还是弟弟的房子好。也是巧了,舅舅楼下有个单元挂牌卖房,大姨说过去看看,姐弟两人又一起去看,这次,大姨觉得什么都好,房子够大了,复式的吗,上下两层呢,有电梯,大姨可以随便上下,可是价钱也好啊,一百五十万。可大姨手头只有八十万。
这个时候舅舅的私心动了一下,什么私心呢?他手头也有七八十万,本来想去买个旧的小套公寓,自己装修,然后出租。因为那点儿钱只能买旧公寓,现在看到姐姐说要买他这里的公寓,姐姐手上的钱加上他的钱,这一百五十万就不成问题了,当然买下来就不可能赚租金了,但是,他看好房地产可以增值的,过个几年,姐姐不住了,卖掉肯定是有的赚的,那时赚的钱大家一人一半,可能好过买旧公寓升值的钱。他于是把这个想法跟姐姐说了,姐姐高兴啊,大夸世上只有弟弟好。
这下该花好月圆了吧?非也!姐弟俩去把头款八十万给付了,用的是大姨从银行里取出来的那个八十万。剩下的七十万由舅舅过两周付清。可是从付掉八十万的那天起,大姨就像换了一个人,她那晚彻夜未眠。一大早舅妈起来,看见大姨一个人坐在沙发上,垂着头,舅妈吓了一跳:“姐,你怎么这么早就起来了?怎么不多睡一会儿?我这就给你买早点去。” “我一夜没睡,睡不着。你别急着出去,你把弟弟叫起来,我有话说。” 大姨阴沉着脸,有些怕人。
舅妈赶紧把丈夫叫了起来, 俩人一起来到大姨面前,大姨说:“我想了一夜,觉得不公平,我要付八十万,你们才付七十万,但是你们两人的名字和我都在房产证上……” “姐,我的名字不用写,这是你们姐弟俩的事,我不掺和。”舅妈听了立刻撇清自己。“那也还是不对,我比弟弟多出了十万块钱!” 大姨这会儿脑子似乎特别清楚。“姐,这不是帮你买房子吗?我也说了装修费用我出,那可能都不止十万呢。名字虽是你我的名字,要是你觉得不公平,这样吧,我们立个字据,说清一百五十万,你出了八十万,我出了七十万,以后卖房子若有得赚,咱们按比例分所赚的钱,八十除以一百五大约53.3%,我就46.7%,这样,你觉得可以吗?” 大舅拿了计算器劈里啪啦的算着说。
大姨的脸依然不好看,她沉默了一分钟,又说:“我爬不动楼,只能住在楼下,那楼上就是你们的了,可是楼下的面积没有楼上大,光是楼梯就占去了好多空间,还有走道、门厅……” “姐,不是这样算的呀,我们都不会住在那里,我们有自己的房子的呀,是你一个人住在那里,楼上楼下随便你住的。” 舅妈惊讶地睁大眼睛解释道。“但是,但是,我又不会上楼去住,到时候分起房子来怎么分?”大姨的思维似乎停留在分房子上了,也是奇了怪了,房子还没拿到手, 她已经想着分房了。这一番谈话,简直是鸡同鸭讲,大姨变得不可理喻,舅舅就差扯自己的头发了,就在大姨声泪俱下控诉弟弟欺负她的时候,舅妈拉着舅舅走出了家门,说让姐姐冷静一下。
可是对于大姨来说,买房子已经成了弟弟算计她的阴谋了,一旦定了性,她就决定这房子坚决不买了。只是房产经纪告诉他们现在毁约,只能退七十万,十万块作为罚金是不退的。十万块被骗了!这是大姨打电话给安琪妈妈说的第一句话,这会儿还好,怪的是经纪,经纪成了骗子。可是一个晚上之后,大姨好像失忆了一般,她对舅舅说:“ 我八十万交到你手上的,现在我不买房子了,你要把八十万还给我。” 舅舅也傻了,十万块对他来讲也不是小数目,他一个月退休工资才五千块,十万块几乎是他一年半的退休工资呢。更何况他是想帮姐姐的,怎么成了姐姐的赔款罚款机器了呢?
这下,姐弟俩彻底吵开了,这边姐姐吵完哭着喊着走了,那边弟弟弟媳也吵翻了,弟媳也生气啊:“我本不想管你们姐弟间的事,现在你看看你,惹了一身腥,为哪般?我告诉你,你别想动我的银行账户里的钱,这十万块没有理由我们出,你姐自己一会想买一会想退,那是她自己的事,她必须自己承担后果!”
那几天,安琪的电话几乎给她母亲打爆了,从经纪骗了你大姨十万块,到你舅舅骗了你大姨十万块,说法也来越严重……等到安琪从江北分校回到江南本校,一回来就十万火急地去舅舅家,舅舅仿佛一个星期苍老了十岁,胡子拉碴的样子让安琪吓了一跳。
舅舅对安琪说: “你大姨回去了,房子她说不买了,罚款的这十万她说她不管,我现在想到一个办法,我决定还是把那七十万余款付了,这样就不用付罚款了,我呢,准备搬到那个楼下的单元去,自己装修自己住,把我现在住的这套房子卖掉,卖掉之后就可以把八十万还给你大姨,这样我们谁都不用付罚款。“ 安琪愕然,不晓得说什么好。舅妈在一旁红着眼睛说:“我本来不同意卖我们的房子的,可看你舅舅愁成那样,头发都白了一半,我就想算了吧,依着他吧,身体重要啊,万一他有个三长两短,不是不值得吗?我们这个房子自己装修的蛮好的,应该可以买高一点。” 安琪知道舅舅的房子好几年前一百万买的,自己装修的不错,加上这几年房地产一直涨,楼下没怎么好好装修的房子都买一百五十万了,他的房子一定会超过一百五十万的。如果,很快卖掉还了大姨的钱,希望一切闹剧落幕,可是,安琪也说不好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当然她一个晚辈也管不了多少, 她很快就要回自己的家了。
安琪回到大洋彼岸,时差还没倒回来,母亲的电话到了:“你大姨这次惨了,被你舅舅骗了八十万!” “妈,这是大姨对你说的吧?你有问过舅舅到底怎么回事?这事我在中国是知道一些,你不要这么说你自己的弟弟,好不好?”安琪越来越不理解母亲,怎么搞的,母亲和大姨,岁月似乎没给他们多一些智慧, 她俩都是高级知识分子,怎么年纪越大越像那些无知无识的小市民一样了呢?
“你知道多少?你知道你大姨把你舅舅告到法院去了吗?你大姨花了两万多块律师费,你舅舅也花了三万多块律师费,再过些日子,他们俩就法庭见了!” 安琪的母亲一点着急的感觉都没有,仿佛在说别人家的事。“我怎么觉得你有点幸灾乐祸呢?妈, 你可是大姐啊!”安琪不能理解,想当年,也就二十年前吧。母亲在她兄弟姐妹中那可是一言九鼎的,论年龄她最大,论学历她最高,论社会地位她也是最高,父母不在了,她这个老大说什么,下面的弟弟妹妹都是唯命是从的。从什么时候开始, 她一点点失去了大家姐的威信了呢?她自己认为是她退休了,没有地位了,说话没人听了。她没注意到,自从她退休后从高位上退下来,承受不住身份的落差,患了抑郁症的她变得十分的怪异,再不是以前那个能干强硬的女人了,她一下子变成了一个无依无助不能一个人独处的老太太,对于弟妹们不再像以前来看望她以她为中心,她不仅失落更是伤心的,是否这种失落造成了她如今这种幸灾乐祸唯恐天下不乱的样子,安琪不能确定。
安琪深夜没有睡意,算算中国应该是白天时间,干脆给舅舅打个电话问问情况吧。
舅舅说的后续令安琪联想起她离开中国前舅舅讲起不愿付罚款要买下大姨要买的房子时的那种不好的感觉,如今果然预感成真了。所谓因小失大也就是这么回事吧。
舅舅和大姨初步达成协议,舅舅把自己住的房子挂牌上市,要价两百万,同时从那天开始算起,以高于银行定期存款两倍的利率,付大姨八十万的利息,直到房子卖掉,把八十万还给大姨为止。
可是舅舅把房子上市刚三天,大姨忽然又来到他住的地方,在他所属的派出所报了警,说她的弟弟骗了她八十万买房钱。舅舅被警察叫去了派出所,警察两边一听感觉是家务事,各说各理,就说管不了。大姨说让舅舅给写张欠条,她有了欠条就会放心回家,舅舅于是当众写了欠姐姐八十万,房子一卖掉立刻还钱。大姨拿着欠条回去了。
舅舅没想到的是,隔天他就收到法院的传票,让他一个月后要到大姨居住的小城法院听候传讯。
舅舅对安琪说:“说出去是丑闻更是笑话,做弟弟的帮姐姐,被姐姐告到法院去了!我都不好意思告诉你,事情弄到这一步,我也请了律师了,你大姨那天来报警,其实就是想要我一张欠条,她好把我告到法院去!对自己的亲弟弟这么有心机,我算是看透了,从此也没什么手足情好说的了……”
“舅舅,你房子卖得怎么样了?如果房子卖掉了,把钱还给她,是不是这场官司就不用继续了?”安琪问道。“可是现在房子还没有人买下来,最近房地产市场不是太好, 房子没有那么快卖掉,我目前也没有八十万还她啊!”舅舅无奈地说。“还不如当初缴纳十万罚金,就算一家一半也就五万,现在律师费两家交的都超过那个数了……”电话里听到舅妈这么说。而这正是当初安琪想说而没说出口的话,一家交五万,算是学费,各自都上了一堂难忘的生活课,目前看来这堂课两个该上的人都缺席了。
安琪放下电话,电话铃又响了起来,是她的母亲,安琪拿起电话对母亲说了这篇文章开头的那段话,她希望母亲作为大家姐,能劝她大妹撤诉,一家人不要闹到法庭上去,可是母亲似乎无动于衷。
安琪想起那句流传的“老人变坏和坏人变老“的话,母亲和大姨这辈人,出生在旧中国,成长在新中国,经历了阶级斗争、各种批斗、各种运动和物质匮乏,他们所拥有和执行的思维,是一种非友即敌的敌对斗争思维。如今这老去的一代人中很多变得不可理喻,可是往往被骗上当的也是他们,而在他们所说的受骗上当中,有多少是咎由自取,或者根本不是别人骗他们,而是他们的习惯性思维作祟,他们孤独、痛苦,除了自身性格使然, 难道不也带着那个史无前例的时代的烙印?
全文完